主持人语
2022年早春，一场关于文学与艺术的围炉夜话。
当小说遇到音乐，当《百鸟朝凤》的小说家遇到《百鸟朝凤》演奏者，又会碰撞出哪些火花？两位老师都是贵州人，其中的一位是贵州首位鲁迅文学奖获得者，小说《百鸟朝凤》的作者以及电影《百鸟朝凤》的剧作者肖江虹；一位是中国唯一的音乐最高奖“金钟奖”“文华奖”双金奖唢呐演奏家，《百鸟朝凤》的第三代传承者张倩渊。
肖江虹曾说，经典的作品总是与那个时代的资讯、人的心理积淀、对事物接收的容量，都有很大关系。
作为中国著名的民乐，《百鸟朝凤》原名“十样景”，在众多唢呐曲中，最具代表性，能够将唢呐的表现力演绎到一种极致。人们能够从乐曲中仿佛听到布谷鸟、鹧鸪、燕子、山喳喳、蓝雀、画眉、百灵、蓝腊嘴等鸟儿的叫声。
上世纪50年代，张倩渊的师爷任同祥将流行于山东、河北、河南等地的《百鸟朝凤》民间乐曲创编演奏，自此将唢呐带入室内音乐的殿堂，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神采和意蕴。而后，由张倩渊的恩师刘英进行交响化的推进，揭开了《百鸟朝凤》与交响乐中西合璧的序幕。作为第三代传承者，张倩渊自觉肩负重任，近年来，她带着《百鸟朝凤》活跃在国内外大型音乐会的舞台上。
“我觉得音乐贯穿所有的艺术，特别重要。”肖江虹认为，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文字是有韵律的。“好的文字一定是有音乐性，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的结束，一定要和前面形成某种呼应。除此之外，还有长短句的排列、语言的韵律。”
关于小说《百鸟朝凤》的创作，要回溯到2007年春节，肖江虹在回老家的路上遇到一支唢呐队伍。唢呐队的领头人是肖江虹的发小，而发小的父亲当年就是镇上有名的唢呐匠。攀谈中，肖江虹问：镇上的年轻人几乎都出门打工了，你为什么还在吹唢呐呢？发小无限伤感地说，父亲死的时候，他答应守住这门手艺。
这事像颗种子，在肖江虹心里慢慢生根发芽。最终，他花了一年时间，完成了小说《百鸟朝凤》的初稿。小说一鸣惊人，发表在《当代》2009年第二期，引起了国内文坛很多评论家的注意。肖江虹自此，真正踏上文学之路。
从2010年开始，先后有六七位导演联系这部小说的电影改编。直到2011年，吴天明导演给肖江虹打来电话，肖江虹才觉得自己遇到对的人了。2012年，电影《百鸟朝凤》在陕西合阳县拍摄完成，而后获得了金鸡奖的评委会特别奖、华表奖、全国“五个一工程奖”等等。
唢呐为何在民间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？
张倩渊：在音乐圈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。通常大家认为“两个字”的乐器（比如：二胡、琵琶、唢呐、扬琴）是从西域传过来，“一个字”的乐器（比如：箫、笛、琴、阮、勋）是本土传统乐器，大多从宫廷传出来。事实上，唢呐也是丝绸之路上的舶来品，但来到中国后，却一头扎进乡土社会，成为最接地气的民族乐器，老百姓婚丧嫁娶都要用到。这足以证明唢呐这件乐器与人性相通，走得进老百姓的生活，奏得出老百姓的心里话，也是我们中国文化包容性的最好证明，洋为中用。
主持人：但为什么其他民乐，比如笛子、二胡、古筝，不能代替唢呐在乡村的这种地位？
肖江虹：的确，乡村最有生命力的乐器就是唢呐。虽然大家吹得五花八门，但要的就是唢呐闹腾的氛围。我想唢呐之所以在乡村能够如此接地气，是因为乡村的孤寂，不管吹得好不好听，唢呐的声音能够让乡村先热闹起来。而笛子、二胡、古筝……这些都是文人雅士的音乐，没有民间性。
张倩渊：老百姓觉得唢呐具有安定灵魂的功能，在传入中国前，唢呐就具有一定的祭祀性，服务于军队、服务于仪式，在开阔的场地上演奏。当它进入中国后，又与中国的地方戏曲相结合，拥有相同的曲牌名，比如：二人转牌子曲、柳金子、平调开门等。
肖江虹：但现在乡村的唢呐在式微，因为没有创新意识，几十年吹的都是那个调。民间是唢呐赖以生存的土壤，如果这个“民间”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没有了，那么唢呐在乡村就慢慢不行了，现在在村子里，大家也会觉得你干啥不好，吹唢呐？
主持人：肖老师的《百鸟朝凤》，就是写了这样一个故事。
《百鸟朝凤》创作前，肖江虹对这首曲子的印象是？
肖江虹：小时候，我三叔有一个卡带录音机，他除了听流行音乐之外，还听唢呐、二胡等，什么《百鸟朝凤》《赛马》，他都听。所以，我很早就听过《百鸟朝凤》，里面那段鸟叫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所以在写剧本的时候，特地加了一段师傅带领两个徒弟到树林里面听鸟叫，喊徒弟分辨林子里有几种鸟，天鸣比蓝玉分辨的要多，就是因为他比蓝玉仔细，他在生活中也更认真。
主持人：据我所知，张倩渊小时候在贵阳练习唢呐时，父亲也常常带她在山林里吹奏。唢呐声声，与鸟鸣浑然一体。
张倩渊：我有一年在乌兹别克斯坦参加国际音乐节演出的时候，有一个亚洲特别有名的民族器乐比赛叫“东方之韵”，我吹的就是《百鸟朝凤》，比赛在一个空旷的文化遗址上举行，结束以后，我发现一坨鸟屎正好落在身上。
主持人：看来鸟也很有共鸣。但小说真正的结尾和电影版不太一样，真正小说结尾是天鸣在他父亲的坟上吹《百鸟朝凤》，唢呐声搅得大山撕心裂肺。
肖江虹：小说是写困境的，《百鸟朝凤》看似写的是地域困境，其实讲了全人类的困境。
张倩渊：肖老师在创作《百鸟朝凤》的时候，对唢呐有非常深刻的印象。但影视作品中故事的发生地却落在了陕北，这是您要表达的吗？
肖江虹：当时电影拍摄时我在合同中注明了，一定要在贵州拍，导演也觉得没有问题，只要贵州有合适的地方，当地也可以提供一部分创作资金的支持，但没有找到适合的地方。当然，主要是我当时还籍籍无名。
张倩渊：其实我很想知道，为什么音乐创作出来没有加入鸟叫，其实是可以融在一起的。
肖江虹：拍摄《百鸟朝凤》的音乐，我们当时看中的是刘英老师的那个版本，并邀请文艺评论家仲呈祥老师联系，但刘英老师只是演奏者，版权环节会比较复杂。所以，作曲者张大龙表示自己试着写一版。这一版没有加入鸟叫，所以我在剧本的创作中加入了模仿鸟叫的情节。
写作与音乐需要的想象力是一样的吗？
张倩渊：我从小就开始学手艺，对于师徒情有着根深蒂固的感受，肖老师在《百鸟朝凤》中刻画的师徒情让我非常有共鸣。想知道这是源于您人生中的体会还是看到了唢呐的传承？
肖江虹：小说家最基本的能力是共情，也许我只有20岁，但我知道60岁的人此刻在想什么，反过来亦然。小说家对人心、人性的理解得越透彻，写出来的人物就越准确。比如鲁迅写《祥林嫂》《孔乙己》。我的二叔是个木匠，从小就被送去当学徒，从前，二叔讲起师傅感觉恨得牙痒痒，但当师傅老了，二叔逢年过节都会走路去接师傅来住。可以说无论是哪个行业，这种传统的师徒关系都是一样的。
主持人：从艺术的角度来说，这种共情就是想象力。
肖江虹：当然，小说家要有基本的生活质感，该经历的事情要经历。对于自己经历的每一段生活，都要有体察，去想想这样的生活对我意味着什么。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，都要学会把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人生进行交叉，换位思考。包括艺术也是这样，我们所说的想象力不是飞天遁地，不是穿越，而是把一个人写得像人，把一件没有发生过的事写得像发生过一样。而这样的想象力来源于对人根本的体察。
张倩渊：这种体察在音乐上也非常重要。很多作曲家在创作作品时也会和演奏家沟通交流，了解你的技术，你的可能性，包括音域的结构等。对于演奏家来说，作曲家作品立意的点，也需要自己去感悟和体察。比如写一曲西域的唢呐，演奏家需要从地域性、风格性上去感受，甚至是超越作曲家的想象来完成演奏。这叫做演奏家的“二度创作”。
主持人：感觉和演戏一样，在写作和演奏结束时，当事人是无法一下子走出情绪的。
艺术要有思想性，但思想来自何方？
肖江虹：所谓“知识”，知和识是一体的，但在移动互联网时代，手机百度里什么都有，想要把“知”转化为“识”，过程非常漫长。因为缺乏与众不同的生命体验，所以就写不出好的文章。就那旅游类散文来说，如果走一样的路线、听一样的导游词，便再难以出现《雨中登泰山》《赤壁怀古》这样的佳作。我儿子很喜欢一档外国节目叫《野外求生》，但我觉得几百年前的徐霞客比节目里的主人公厉害多了。
张倩渊：徐霞客面对的是未知世界。
肖江虹：所以我们搞艺术的人，一定要学会走出舒适区。当你在某一个时期，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，人人都说你很好的时候，你要特别警惕。另外，我认为艺术的终极是创新。比如说《百鸟朝凤》这首曲子，我一定要理解、演绎得和别人有所差别，而不仅仅是循着前人的路径。就算这种创新最后失败，对接下来的路也是有帮助的。现在的生活太安逸了，跟着老师一路顺风顺水，觉得生命里唯一可以挑战的只有自我，但往往最没有勇气挑战的就是自我。
我认为音乐家和文学家有个共通的地方是，艺术的模糊性，音乐和文学所追求展现的不是准确的情感。
张倩渊：不能赤裸裸地表达，一定是朦胧的，有技巧的，有层次的，似是而非，言在此意在彼的。所以，演奏最枯燥而需要持之以恒的是训练，每一天每一日，时时都在敲着警钟。同时，还需要有文化内涵以及物理属性的认知，这样才能对音乐有更好的诠释。
肖江虹：像河水冲刷石面，一会儿显出，一会儿又淹没，你无法窥探表面之下还有多大体积。但你表达这被显露出来的部分一定要准确，读者或者听众可以顺着这个准确的线索，体会到河水之下的部分有多么宏大。
主持人：经典所能表达出来的力量一定是大于作者意图的。
肖江虹：同时，文学与音乐表达的其实不是一事一物，而是一种情绪。而这种情绪是艺术家思想的叠加和折射。经典的艺术情绪是亘古不变的，比如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——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怆然而涕下。无论过多少年，这种情绪都是可以共通的。文学如此，音乐亦如此。（记者 曹雯 赵相康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