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西下,道道霞光给云层镀上金边,给远山戴上橘红色的帽子。我们娘仨踏上归途,晚霞照在母亲黝黑的脸上,泛着亮光。
随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下坠,天色逐渐黯淡下来。母亲牵着妹妹加快了步子,也催促我走快点,说谨防天黑了看不见路。竹背篼在母亲的后背上一颠一颠的,背篼里装着我和妹妹的小背篼、衣服、胶鞋、水瓶、塑料围布,水瓶里的水晃荡着咚咚响。母亲个子不高,走路却很快,带着一阵风。
走了一阵,妹妹叫嚷着走不动了,说脚痛,要歇会儿。说实话,我也想歇会儿,肚子饿得咕咕叫,在茶园里站了一天,腿脚酸软。母亲指着路边黑魆魆的山林,吓唬妹妹说,天黑后山林里的豺狼就会跑出来,会吃人的。妹妹一脸惊恐,强打起精神,拽着妈妈的手一路小跑。我心里也害怕,不知道山林里是不是真的有豺狼。听奶奶说,她的舅母去山里砍柴,天黑仍然没有回家,后来家人们在四处血迹的山林里只找到几根骨头,舅母已不知被什么野兽给祸害了。忍着饿,我紧跟在母亲身后,眼睛不时盯着小路两旁的山林,生怕真的有什么豺狼虎豹跳出来。
终于到镇上了,街面零零散散地亮着灯,有的商铺还在开门营业。妹妹彻底不走了,坐在街边石坎上,哭嚷着要吃东西。妈妈硬拽着妹妹继续走。走到小学门口时,见包子店的灶炉里还燃着火,妈妈走过去,胖乎乎的包子阿姨立刻热情地瞅过来:“大姐,摘茶回来了?这几天茶叶行情好不?要买几个包子?”“一个馒头,娃儿吃点打个底,马上就拢屋了,屋都留起饭菜的。”母亲回答。
蒸笼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,我的肚子叫得更厉害。母亲把馒头一分为二,我和妹妹一人一半。馒头粘掉一块皮到母亲的手指上,母亲放到嘴里吮了一下,嘴角嚼动。又白又香的馒头,软软的甜甜的,多年以后,我还一直怀念那晚的馒头味道。周末回老家,再去包子店时,已物是人非。一次在老家陪母亲赶集,偶然遇见包子阿姨,已是满头白发的老奶奶。如今镇上的包子铺各种面点有售,品种多,味道也不错。
走到村口,奶奶坐在院坝石凳上,朝我们回来的方向张望,看见我们后,奶奶就起身进屋张罗去了。堂屋亮着油灯,哥哥正在赶作业,奶奶端出饭菜,哥哥把作业挪到边上继续写。一顿狼吞虎咽,三碗饭菜下肚。妹妹靠在墙角睡去,我胡乱洗漱上床,很快进入梦乡。
梦里,漫山遍野都是茶,无边无际的茶园,绿得醉人。几只蝴蝶在茶垄上飞飞停停,妹妹追赶着蝴蝶,在茶行里奔跑,像一只快乐的小羊。回来时,手里捏着一把野花,红的,黄的,白的,很是漂亮。
闻着茶芽的清香,我和母亲开始采摘清晨的嫩芽。母亲的双手在茶垄上飞快跳跃,像钢琴家在拨弄琴弦。母亲采茶很专注,几乎不说话。收工称茶,母亲采的茶叶总是最多,领的工钱也是最高的,同来采茶的阿姨都夸母亲能干。
母亲的能干,远不止在采茶上。困苦的生活经历,促就了母亲在方方面面都坚强能干。
舅舅八岁时生病夭折,外公也早年去世,外婆带着5岁的母亲改嫁异乡。母亲的继父嗜酒如命,时常酒后暴打母亲,至今母亲身上仍多处可见儿时被打留下的伤痕。不堪忍受生活折磨,母亲十六岁时就嫁给了当时一贫如洗的父亲。婚后,父亲长年外出打工,偶在农忙时回家几天犁田种地。母亲操持家务农活,空闲时带着我和妹妹去茶场采茶,赚取工钱补贴家用。
童年的苦痛,需要用一生去治愈。母亲的童年,无疑是苦痛的,母亲的治愈方式,除了努力干活外,就是默默承受。尽管如此,在母亲的脸上,却很少有痛苦的表现。无论遇到什么困苦,母亲总是显得很平静。只有看见绿油油的茶芽,母亲的眼睛就会发出光彩,一下子变了个人。
母亲给我留下的最深记忆,便是下午收工结算工钱时的场景。母亲用食指蘸一下口水,一张一张连数几次,然后小心叠好,再揣进贴身的衣袋里。工钱虽有我的一部分付出,但母亲很少舍得抽出一张给我用作零花。母亲说,这些钱要留着办正事。唯一的收获,就是采茶回家路途中,能吃到糖果或包子馒头。
我上大学时,村委会发动群众种茶,我们家也种了五亩地的茶。几年未曾回家,告别了采茶的日子,母亲说家里的茶已成林,儿时采茶的茶场,如今叫作万亩茶海,成为旅游景点了。我满心欢喜,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茶园,再不用去几十里外的茶场采茶了,也为家乡茶产业的发展倍感喜悦。
年岁渐增,父母的身体不如以前,妹妹远嫁银川,哥哥在异地谋生,兄妹三人商量,准备将父母接到县城生活,但父母执意不肯,说舍不得茶园。
十余年耕耘茶园,几十年与茶相伴,每天午饭时的油茶汤,是母亲永不改变的饮食习惯,采茶,已成为母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曾经,母亲依靠采茶补给家里的生活所需,如今,茶叶成为湄潭千家万户的增收渠道。
母亲与茶,已是生命交融。茶是母亲的挚友,母亲采茶,如与友倾谈。只有茶园里的一颗颗翠绿,最懂母亲的心思,理解母亲一生的辛酸坎坷。驻足茶园,母亲感到幸福和踏实。
清明节放假回家,恰逢母亲采茶归来。母亲一手提茶篼,一手拿水壶,正在下山。母亲走路已有些蹒跚,不及年轻时轻快。
为让父母安享晚年,老家的房屋已拆除新建,居住条件好了很多。打开堂屋门,醇厚的茶香扑鼻而来,我顿时傻了眼,屋里摆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簸箕,晾着已经炒制好的茶叶,儿时蒸茶的木甑子,撑在餐桌的簸箕下面。老家的堂屋,活脱脱成了母亲的临时制茶车间。母亲说,明前茶最好最贵,现在不需要筹钱供子女读书了,赶早做点好茶带给子女们喝。
晚饭后,母亲开始簸茶。她双手抬起簸箕上下颠动,茶粒在簸箕上空翻转跳跃。细小的茶末飞出簸箕,最后剩下颗粒饱满、色泽均匀的茶芽,院子里满是茶香。母亲明显体力不支,簸完茶叶,已是满头大汗,气喘吁吁。但也不停歇一下,接着开始分茶。这是老头子的,这是老大老二老三的。母亲一边念叨着,一边用木杆秤一包一包细心称茶。每称完一次,就抬起秤杆在亮光下数称点,嘴里念着“1斤1两、1斤2两”。
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,我眼角湿润了。(田茂霞)